从江户时代起,日本匠人中就已经形成了传统的匠人文化。匠人们拥有极强的自尊心。对于他们,工作做的好坏,和自己的人格荣辱直接相关。
《人间国宝》周刊的创刊
五月的日本,一本新的周刊杂志创刊了,它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名字———《人间国宝》。
在媒体多到可以用“泛滥”来形容的日本,新出一本周刊杂志,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本杂志对于我却不同。从我知道这本杂志创刊起,心中就一直涌动着写点什么的想法。
日本经济的发展在上世纪80年代末达到顶点,到1990年代开始进入泡沫经济崩溃期。研究者们一般称之为“日本失去的十年”。1989年12月29日,日经指数收盘达到历史最高的38915点。可是,在21世纪第一年,这一指数就跌破12000点,此后最低甚至曾到过8千多点。1990年代日本地价也大幅下降,1999年东京港区一块土地的价格,只是1989年的八分之一。许多世界闻名的银行、企业开始倒闭,失业人数大量增加,日本也被称为“发达国家中的病夫”。1980年代如日中天的日本,在21世纪初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
然而,在很多真正了解日本的经济学家冷静的眼中,尽管1990年代日本经济因为泡沫经济崩溃而出现了一系列巨大的振荡,但是,日本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地位,不仅没有多大的动摇,反而还由于日元升值,得到了巩固和加强。2003年,日本GDP为43030亿美元,相当于美国的39.1%,分别为德国的1.79倍、英国的2.39倍和法国的2.45倍。2004年贸易黑字增加到1390亿美元,超过了其他发达国家的总和。2004年末,其外汇储备已占发达国家合计的60%以上。2005-2006年,日本经济出现明显复苏现象。经过1990年代十年不景气,一个在经济上仍旧非常强大的日本,依旧存在于和我们只隔一衣带水的海东边,这是我们不得不正视的。
面对经历了10年不景气的摔打,仍旧站得起来的日本,我们要问:究竟是什么,支撑了今天的日本?
日本成为我研究的对象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一直思考着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日本人的民族性。日本民族的特性何在?这是我在研究中必须回答的一个核心问题。一本名为《人间国宝》的周刊杂志在日本创刊,之所以带起我想写点什么的念头,原因就是这本杂志的名称“人间国宝”,和我思考的日本民族的优秀之处,有着直接的联系。
一件小事
请允许我先讲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小事。2002年,有几个日本朋友来中国旅游。陪他们游览长城归来时,导游把车停在一家新装修的药店前。同行的黑川先生对买药不感兴趣,一个人走到窗前看外面的景色。无意中看到他在那里皱起眉头的样子,我以为他有什么意见,便去问他为什么不开心。没有想到他指着新装的铝合金窗框的一个角说,中国的发展还需要时间啊。仔细看去,大概是施工者最初计算错误,在铝框下边接近拐角的地方,多锯了一个小豁口。黑川手扶窗向外看时,豁口的尖角恰恰划破了他的手。
“在日本,这样的活儿是不能交工的。交工的话,那会是做活人的耻辱。看来中国赶上世界水平,还需要时间啊。”
工匠出身的黑川的话题,显然超出了划破手掌这个小事故:“这回来中国,乍一看到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建设得照东京、大阪没有多少区别。可一往细处看就觉得还是有很大的距离。这里的内装璜一看上去很漂亮,可也就是一看上去漂亮而已。你看墙上新刷的乳胶,已经有了鼓起来的小点,用不到半年,这里会出现脱落,像秃头上的癞疤。你再看窗帘上的铁环,已经有了红色锈痕。哪怕硬件完全做到一样了,如果这里,”他指了一下脑袋,“如果这里没有完全做到更新,就做不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活儿。”
1991年刚到日本时,中国的产品在日本还没那么多。2001年我回国前,日本的市场上,已经到处充满了中国的制品。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打心眼里为中国产品走向世界欢呼。但同时感到遗憾的是,我们的产品经常只是以价廉取胜。一架美能达相机,外形完全一致,只是因为下面的产地分别标明“made in Japan”和“made in China”,价格就完全不同。我专门问过美能达的一位经理,据他讲,设在中国的工厂和日本的工厂生产线完全相同。可为什么同样的机器,我们做的产品,在世界上只能卖上中低档的价钱,日本人做的产品,却能卖上高价?答案的一部分,就是黑川先生提到的“这样的工作是不能交工的。交工的话,那会是做活人的耻辱”、“做不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活儿”,这些看似普通的话中。
日本人的“人间国宝”认定制度
在黑川的这些看似普通的话中,潜藏着日本民族特有的匠人文化。日本民族非常看重匠人文化,最典型的就是他们独特的“人间国宝”认定制度。
“人间国宝”这个词,是日本媒体创造的。日语中的“人间”,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人”。日本人把那些有特殊的技能的人封为“人间国宝”。在日本最初接触到“人间国宝”这个词,马上让我想起的是中日文化上明显的不同。在中国传统的思想体系中,道是最重要的。和道相比,器的方面常被排到次要的地位;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中,学而优则仕,官是最重要的。所以,在中国人的眼中,手艺人的地位很低。这直接导致了我们中国的匠人文化不像日本人那么发达。这一点看似很小的区别,实际上对近代以来中国和日本走的道路如此不同,和今天中国的产业发展和日本有如此大的距离,都有直接的关系。
“人间国宝”认定制度,是赋予靠一艺之长获得社会承认的手艺人和民间艺人以高度荣誉的制度。在日本,“人间国宝”是对拥有重要无形文化遗产者的通称。早在1950年日本颁布的《文化财产保护法》中,就明确规定了日本文部省拥有“认定”及“解除认定”“人间国宝”的权限和程序。
具体执行这一制度的,则是日本文部省下属的文化厅。日本文化厅的网站上载有相关文件规定的文本。“人间国宝”,正式文件的说法叫“无形文化财产”,亦即“技艺”。通常用来指在演艺、音乐、工艺技术等方面,对于日本国拥有高度历史及艺术价值的无形文化财富。而其载体则为拥有该技艺的个人或集团。国家把无形文化财富中重要的部分作为“重要无形文化财富”加以认定,以期确保这些传统的“技艺”得以传承。
得到文化厅认定的,就是日本人通常所说的“人间国宝”。对于他们,日本政府每年提供200万日元的经济补助,同时对于为维持、发扬该“技艺”的维持团体、教育设施每年也给予一定的经费支持。对于那些对了解日本国的艺能和工艺技术变迁具有重要意义的“重要无形文化财富”,国家在记录、整理和公开资料方面提供直接的资助,并在税收等方面给予各种优待。比如免收固定资产税、特别土地保有税、都市计划税,减少财产继承税,并在接受各种捐款方面给予特殊待遇。
2003年日本文化厅的年度预算突破了1千亿日元。其中的百分之十被用来作为保护国内重要的有形文化财产和重要的无形文化财产(人间国宝)。到目前为止,日本文部省共认定人间国宝一百多人,被认定为人间国宝的团体有二十多个。
设立人间国宝这一制度原本的目的,是为了保证那些拥有宝贵而不同凡响的手艺能得以保存和发扬,但现实社会中,手艺人和民间艺人获得这一称号通常被看成是很高的荣誉。因为“人间国宝”,大多是身怀“绝技”的艺人或匠人。
“人间国宝”与战后日本的复兴
历史上,日本在1867年实现了明治维新,从此走向富国强兵之路。侵略和扩张从此开始写入日本近现代史。1894年甲午之战日本打败了大清国,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打败了当时的世界强国俄国。那之后日本一路狂奔在侵略战争的道路上。直到1945年,广岛和长崎爆炸了原子弹,已经黔驴技穷的日本,终于不得不宣布战败投降。
战后相当一段时间,“made in Japan”曾经就是价廉质劣的代名词。1945年的日本,所有主要城市和大工厂几乎都被轰炸过。失掉了殖民地,失掉了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没有资源,没有了军事力量,除了经济立国,日本没有其他的道路。要完成经济立国的目标,把“made in Japan”打造成精品的代名词就成了必要的前提。
日本人最后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而他们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资源,就是日本人的匠人文化。
从江户时代起,日本匠人中就已经形成了传统的匠人文化。匠人们拥有极强的自尊心。对于他们,工作做的好坏,和自己的人格荣辱直接相关。正因如此,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极度认真。对于如何使手艺达到熟练精巧,他们有着超乎寻常甚至可以说近于神经质的艺术般的追求。他们对自己每一个作品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以自己的优秀作品而自豪和骄傲。
善于模仿是日本民族公认的特点。因为有这个优秀的匠人传统,使得日本人的模仿,通常不仅仅停止在模仿的像不像这个层面。在学到对方长处的同时,日本的匠人们通常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再下工夫做出一系列改良,使之进一步加工完善,做到“好上加好”。惟其如此,许多别人发明的产品,被日本人学到手后,经常会出现徒弟打败师傅的局面。其实日本人依靠的,就是这份匠人的传统。
作为社会“常识”的匠人文化
在日本江户时代,匠人和商人一道被成为“町人”。北京大学刘金才教授写过一本《町人伦理思想研究———日本近代化动因新论》,这是国内我唯一见到的研究日本町人的专著。在这本书中,刘金才教授提出,江户日本的町人文化是日本完成近代化的直接精神原动力。
匠人是町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曾经认真思考日本的匠人文化。我认为,匠人文化的本质,只是二个词:一是敬业、一是认真。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当匠人文化被全社会所承认,敬业和认真这二个词,被整个日本社会接受和发扬。它们被化入到日本人的骨髓中,成了日本社会的“常识”。
还是说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2005年3月,我们邀请了日本维护和平宪法的九条会重要成员、著名学者加藤周一先生来清华做特别讲座。因为这次邀请经济方面得到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的资助,所以日本国际交流基金北京事务所的盐泽女士和我们一起参加了各种准备工作。
在清华图书馆报告厅演讲的那一天,中午一起送加藤先生回住处休息后,盐泽女士又和我先到了会场。从麦克风的声音、讲台的位置、听众席位的调整,以至资料的摆放,一个一个细节她都做了精心的检查。那天来听讲演的人多的不得了,连大门外都站满了来听讲的人。会场里人满满的,连加藤先生讲话的讲台前后,都席地坐满了听众。面对这样的场面,看得出演讲的加藤先生也很激动。不经意间,我却发现在讲台的红绒帷幕后面站着听讲的,竟然是最早来到会场的盐泽女士。
看着站在红绒帷幕后面听讲的盐泽女士,那一刻我想过许多。在今天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民族与国家的属性。作为一个日本人,盐泽女士对待工作那份尽心尽力,当然最根本上说是为日本的。但是,那个最早来到会场认真检查过每一个细节后,最后无言地躲到红绒帷幕后站着听讲的身影,让我感觉到的正是那种认真和敬业的精神。
前面说过,我的一个主要研究课题是日本人的民族性。日本民族的特性何在?这是我在研究中必须回答的一个核心问题。在我找到的答案中,重视细节和敬业精神是很重要的两条。“重视细节”、“敬业精神”,说起来很轻的两个短语,但在实际的生活中,它们却对日本民族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强大的支撑。它们不是空泛的理论和逻辑,而是日常生活中时刻表现出来的极为优秀的素质。这素质表现在日本工厂的工人一丝不苟的操作中,表现在神户大地震的时候领取救援物资的秩序井然的队列中,表现在日本社会服务行业的方方面面。我认为正是因为有这种精神,才有一个经得住摔打的日本,也正是这种精神,支撑了今天的日本。
恢复和建立中国的匠人文化
在21世纪第六个年头,日本开始刊行《人间国宝》这份杂志,在我看也并非偶然。很多中国消费者,应该都对几年前的三菱帕杰罗越野车事件记忆犹新。其实,即便在日本国内,在进入2000年后的日本,从雪印牛奶中毒事件,到2005年的结构建筑工程师污职事件,“made in Japan” 正被敲响警钟。早在1991年,日本著名学者千石保就曾经发表《“认真”的崩溃》,批评新一代日本人中流行的“即时满足”———他们以追求眼前的快乐生活为目的,不思进取,丢掉了认真和敬业这两样日本人走向成功的传家法宝。他认为,这样的年轻人涌进产业成为主力,将会因为缺少认真的精神而最后破坏掉日本人建立在奋斗和努力基础上的幸福生活。《人间国宝》的创刊者们,大概同样看到了这一面,并期望通过这本刊物祭起匠人文化这一传统的宝刀,期望通过自己的宣传,唤起日本人对于“匠人文化”的重新重视。
或者正因如此,第一期《人间国宝》杂志,刊登了日本著名教育学家河合凖雄写的发刊词。内容上集中报道的,是传统工艺中的陶艺,主要是有关日本近代陶艺旗手的富本宪吉和新型染色工艺的创造者近藤悠三的报道。说来匠人文化从来就不是日本人的专利。比如说到陶瓷,我就想起1997年在京都博物馆看到一次日本藏中国陶瓷展,想起展览陈列的那些精彩夺目的宋代瓷器。历史上中华民族是一个拥有创造精神的民族,历史上我们的工匠也曾创造出过在今天仍然令世界震撼的作品。而在那些作品的背后,一定曾经存在过一个今天的我们已经不熟悉的匠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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